在这茫茫夜空之下,我明明白白地看见我们家族的历史正向我流浪而来:曾祖父、祖父和父亲!父亲的高高大大使我愈发显得瘦了;祖父依然同我见过的时候那样,后背驼得厉害,两手放在长棉袍里,不知道他是在捂着那痛了一辈子的胃,还是揣着一只泥做的烘篮,这是他在隆冬时节让我们琢磨不透的两种动作;曾祖父则是那种无法看清的模糊,我一直想将祖父和父亲的形象捏合成曾祖父,任凭怎么努力也终难如愿。
我没有见过曾祖父,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挑着担子在上巴河一带卖瓦壶罐的,成天到晚四处游荡吆喝,他有没有来到城市,已无人能说清了。但祖父来过。祖父来到汉口的第三天就被日本鬼子当街打得死过去。祖父没有汉口的良民证,他是借用别人的被鬼子们发觉了。鬼子们明白祖父不是抗日组织成员,如此生活在汉口只是想来挣几个钱养家,没有将他拖去宪兵队,而是当街将他往死里打。祖父活下来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奇迹,祖父以他的受过极端摧残的身子骨能活到八十八岁属于另一个奇迹。父亲则比祖父幸运多了,他在一九四九年之前,来到汉口从事一种惊险的工作,将共产党的传单标语偷偷地贴在永清街一带的大街小巷里,却从没有受到什么惩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