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太刚刚端整好。他燃起一支洋烛,手一扬就撩开了被单。
雷旭沙的身子显露了,瘦得异乎寻常。丹太毫不在意,至于雷旭沙,三个月来也把他的苦难敷衍过去了。他很明白:弹片到了背心里,总是一桩严重的事,并且大腿和肚子—齐瘫痪的时候,决不是今儿明儿就好得起来的。可是,每当探针插进去时,他总要把一天两次的老套说一遍:“自己不能小便多可怜!”
探针放妥了。玻璃壶慢慢染上浑浊的琥珀色,一阵猛烈而呕心的气味,布满了垂死的人关在那儿拖日子的房间。
“觉得痛快吗?”丹太问。
“是的,痛快……现在已经六点了,他们还不来,幸亏我不希罕。”
伍长一言不答,尴尬地把两只橡皮手套不住的摩擦。烛芯快要烧尽,火焰一蹦一跳的,使足了劲,仿佛一个可怜的囚徒想纵身飞跃,飞到屋子的黑暗中去,再往更高更高的地方上升,升到冬季的天空,升到听不见人类厮杀的境域中。伤兵与护士一声不出的望着火焰,睁着迷惘失神的眼睛。玻璃壶淅沥沥的响,远方的大炮,每隔一会在窗上传出一连串弹指似的声,每次烛焰都要哆嗦一下。
“好长呀!你不冷吧?”丹太问。
“到了下半身,我已不晓得什么叫做冷。”
“慢慢会好的。”
“自然啰,慢慢会好的!眼前是死了,但总应该活过来!今年二十五岁,正是皮肉活剥鲜跳的年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