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走到春秧街上,整条街市刚刚醒来。店铺开了门,照例僭越将摊位摆到车道上,生果档、鱼档,都是新鲜而清凛的味道。赶早市的人也在车道上。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来,人流便自然分开两边,任由电车开过去,然后又重新会集起来。并不见一丝慌乱,进退有据,有条不紊。
“振南制面厂”的机器又轰隆作响起来。有些金属的摩擦声音,如同年迈人胸腔的共鸣。往前走几步,就消失在市声中了。连粤名这才觉出了饿来,便在南货店里买了一颗芋粿,一路吃着,一路往楼上走。
打开门,是一股子尘土味。这屋子空了不过一个多月,竟像是尘封了几年。
但有一股子腥潮气,证实不久前还有人住过。阳台上,晾晒着女人遗留的衣物。
菲佣姐姐来不及收拾清楚,慌张结算了工钱便走了。临走多要了一个月工资,说和个死人老太太睡了整晚上,这笔钱主家要给她冲冲喜。
阿嬷走了,留下了一种气味,那是常年的福鼎白茶浇灌出的。阿嬷说,自己脾气躁,要用白茶平息心火。白茶清冽,所以直到米寿,阿嬷身上也从未有过那种不新鲜的、带着颓败气息的老人味。他一边收拾,一边想。老辈人都惜物爱囤东西,瓶瓶罐罐、胶袋纸皮,尽是多而无当。阿嬷也囤,摞得密密实实。但细看看,竟没有一样是可有可无的。阿嬷房中的大柜,除了衣物,便是六个柜桶。打开来,每只里头都清清楚楚,分门别类。打开一个,便是一满格的记忆。一格里头放着各种票证和存折,还有房契。一格中摆有只蓝罐曲奇铁盒,里头用橡皮筋捆成一沓。连粤名一张一张地看。有三叔公一九七六年抵垒,办的临时身份证。有任剑辉和白雪仙,在新光戏院告别演出的戏票。有一九九〇年从罗湖坐长途汽车去莆仙的车票,那是连粤名最后一次陪阿嬷返乡。还有一张,打开来是火化证,上头的英文名字如拼音:Lintong Bo。连同保。他轻轻念出来,依稀记得这个人的名字。火化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。这照片他没有见过。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。男的是个文气的样子,五官净朗,笑得不太舒展。他看出了自己眉目的出处。女的一条独辫子,长及胸前。眼很亮,铮铮的笑模样。这张照片泛黄有年头,中间对折过,又展平了。可男女之间还是有一道密密的痕。